新江苏·中国江苏网讯 在江苏北部与齐鲁大地毗邻地带的东部地区,古河湖与黄泛区叠加冲积而形成的江淮平原东北部,我国地理学意义上的“秦岭—淮河”南北分界线附近,有一种独特的古老话语体系。它既不属于宿迁、徐州乃至山东“俺语言”体系,也不属于淮扬和盐城“那一盖语言”体系,古人谓之海国腔。
海国腔是什么腔?海国腔描绘出苏之东北那一片、连云港那一带乡下的风土与人情。它不仅限于赫赫有名的人口大县沭阳及连云港地区的墟沟、新浦、海州,而且灌南、灌云、东海、赣榆都差不多一个腔儿一个调儿一个味儿,无论沧海桑田如何变迁,海国腔仍在流传。
据权威官方认证,海国腔属于江淮官话、中原官话、胶原官话的混合物。之所以命名海国腔,就是古代以海州府为主要的管辖地区,靠近大海,靠近孙悟空的老家,就这么个大的地方。再往前推算,估计就是远古时期的“东胜神州傲来国”了。可是没有人记得,也就没法去考古。
身在“傲来国”,听着海国腔,总让人“发思古之幽情”。
像乡野人家的农具,像挂在灶台上的灶王爷,像贴在窗户上的剪纸,像手艺人的工艺品,更像一双长满老茧子的大手端着的粗瓷大碗。
太湖一带的吴侬软语,别有一番风味,像雾像云又像风,却难以听得懂。偶听昆曲,细若游丝的声线有蝉翼之美。高邮兴化那一带,直接被呼为“蛮子”,估计现在他们都有想动手打人的冲动:你才“蛮子”呢!淮阴涟水一带,被呼之为“MAO子”,这个“MAO”字都没法写。新沂、宿迁那边,就直接被称之为“侉子”,就是山东老侉子的“侉子”。说了一大圈,“王顾左右而言他”,到底想表达什么呢?
海国腔不是这样!海国腔有土腥气,跟啃生山芋、咬辣萝卜发出的“嘎唧”声一样,脆脆的。春天时,用锄头一锹锹翻开泥土,蚯蚓倦舞,土的腥气在空中飘散。海国腔差不多就是这样子的。很土很土,来自土,新翻开的泥土,土不拉几。
海国腔,声高是一个特点,但还不是最主要特点,腔是关键。特别一些“人气”场合,慷慨陈词,字正腔圆,那味道儿自然十足。有腔不在声高,有调自然腔纯。只是“十里不同声,百里不同俗”,一旦离开“傲来国”的地盘,海国腔就未必让人听得懂,此音只有海州有,他乡哪得几回闻!要是在外地,偶然听得,生疏就会一下子拉近,当设防遇到乡音这把金钥匙,心锁立马打开,掏心掏肺。
其实,海国腔的差异还是不一,仅仅沭阳就不一样,有沂河南、沂河北、西南岗、东海沙、低荡等区别。拿西南岗来说,腔调就逐渐变化,到“五大淡水湖”之洪泽湖北岸的泗阳、西岸的泗洪,就变化大得去了。拿东南沙来说,塘沟跟周集虽然如今是一个乡镇,也是有区别的,一过侉邦,声音就变了点。到张圩钱集,基本跟淮阴刘老庄、刘皮、古寨那一带差不多了。语言就是如此,区别肯定的,但如同泾水渭水那般分明,还是难,总得有过渡地带吧。
海国腔有一个关键词:大。这里喊父亲不叫爸爸,叫大大,亲切一点时叫“我大大”、“我大”,甚至加深语气叫“我大的”,特有味儿特有范儿。上学了识字了,许多孩子才知道,“我大的”土得掉渣儿,原来“爸爸”这称呼洋气。后来看到牛郎织女的戏剧,正本儿的,有一句唱词,叫“叫他一声大,叫她一声妈”,才知道称“大”古已有之。近年来翻阅苏北的古典籍、海州地方志,笔者也发现了这一现象,《西游记》、《镜花缘》等都是其代表。比如笔者前几年采集的沭阳神话故事、县花石榴的来历《石榴仙子的传说》,就来源于《镜花缘》中“沭阳石榴甲天下”。近年来流行的“大大、麻麻”也是取自海国腔之仙气。
海国腔很有市场。各种小戏多如牛毛。寿戏有唱《祝寿》等,新屋上梁“踩地平”要唱《行夯》《贺屋》等,且不一一列举。部分演出还有一定的仪式和程序,形成固定的“戏俗”。结婚就是典型,先在大门外唱《迎新娘》,进正大门后过中厅时唱《拦门》,至新房唱《坐场》,用过茶烟稍事休息后再进新房,《戳筷子》、《洒帐子》用于“闹新房”。海国腔是立体的风俗画,就是民间工艺大师的烙画,塘沟老文化人荣蟠亮的烙画,还有颜真卿后人的宿迁市民间文艺家协会主席颜世昌的烙画,还有泗洪县境内的日益破落的中国木化石博物馆的根雕,有点土,真上得了台面,也不差,如同六合农民画的感觉。自命不凡的协会画家可能瞧不起,可自命清高的学院派画家也不会画,还觉得艳,觉得土。
海国腔的表现形式是可以“啊啊呜呜”唱出来,谓之民间小调或曰民间小戏,甚至还可以表演出来。表演的形式有两种,一种是“围鼓”,我没听过。据说由五七艺人围鼓而坐,各执一件打击乐器,以鼓板师领头,一唱众和,属清唱类。另一类则化妆登台,艺人分为正生、正旦、小生、小旦、净、丑、末、杂等十行角色,扮演剧中人物,基本沿用“样板戏”的行当角色体制,当然“样板戏”就是来自于民间,先有鸡还是先有蛋,这些民间的“哥德巴赫猜想”争论起来没有必要,关键是没人给你当评委,赢了又能如何。
海国腔与淮海戏实际上是有点不同的,但是多年来“徐淮盐连宿”各个县的剧团里几乎把它们捆绑在一块,没有专门列出来,大呼隆。——淮海戏的世俗,是美化过的世俗,是施过粉黛的新娘。海国腔不是这样,海国腔是打破了的粗瓷大碗一一打破了的粗瓷大碗放在摇摇晃晃的八仙桌上,桌子旁的椅子看起来有些年头了,靠背光滑滑的,一把锄头靠在上面,锄上兀自带着地里锄草归来的残泥呢。
有研究民间文学的老先生考证,海国腔是明朝前后发萌的,我不以为是,给我的感觉,却象先秦的老夫子一样,也有股古风,甚至有股仙风道骨。海国腔不是明朝衣冠,明朝衣冠什么样子,我也不知道,我不太相信电视剧里明朝装束,虽然应该不假,但鄙人脾气犟,存有疑心,仍然觉得未必如是。民国衣冠倒是见过不少,老照片中胡适长袍马褂有旧时风流。我想象先秦人身上的麻衣葛服,海国腔就应该那样,有种粗粝美。海国腔有徐悲鸿《愚公移山图》的感觉,在我眼中,海国腔是徐悲鸿画笔下那个白头老翁的短服。黄梅戏是明朝衣冠,精细风流倜傥,像面容姣好的女人用细瓷杯喝茶,海国腔则是满脸皱纹的老汉用陶樽饮酒,一口一杯,爽歪歪的感觉。
中国的地方戏和中国书法、中国绘画、中国文章一样,各有情态。京剧是林散之、言恭达草书,墨薄而匀,飞白赏心悦目,令人回味。黄梅戏是唐玄奘写经,是吴国平、孙晓云的书法,宁静、清新、正统、含蓄、淡雅、简洁明快、清幽之气尽洒纸面。秦腔是魏碑,笔画凝重,笔法奇特,有种超凡脱俗的感觉。豫剧是唐人大僧,是管峻、李啸的蝇头小字儿,凝练严谨,视觉上清丽而典雅。昆曲是赵孟頫、董其昌的书法,是喻继高、袁传慈的工笔画,线条安闲、平和,呈现出极其美好宁静的生命状态,如鸟语、似花香。
美与美,各不同。京剧有明朗美,上午的太阳穿过树梢,地上斑斑驳驳是时光的影子。昆曲有颓废美,这么说玄虚了,实则是没人扶醉的感觉。醉也不是真醉,而是气息上的醉意。黄梅戏有绿叶之美,早春枝头的嫩芽与绿叶。海国腔有浑浊美,甚至是有点不登大雅之堂的“荤”美。秦腔也浑浊,秦腔的浑浊是黄河之水天上来,海国腔的浑浊是小溪涨水,泥沙俱下,好好一池塘清水,被孙大圣金箍棒给搅浑了。
海国腔的人群在兴盛,可是海国腔却渐渐露出颓势,在我看来,这是逐渐摆脱了农耕,其艺术形式不适合表现现代文明,正如装修好的房子已容不下那些坛坛罐罐。所以,海国腔没有很兴旺也是很正常不过的事。
当然,再过一万年,只要地球上还有活色生香的人,注定,海国腔,还有!可是,面对进化了的人类,我们穿越过去,也会发愣:这是谁家的子孙呢?(作者:根华、梁一,系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会员、江苏省民间文艺家协会会员。)